第三十五章_流明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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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安静持续了好一会儿,只有模糊的电视音,混合更为模糊的雨声,沉闷地打在鼓膜上,像是在把屋里的空气一点点抽成真空。直到两个孩子并肩靠在一边,都睡着了,邓莫迟才开口:

  “那是你妈妈。”

  说着,他关上电视。方才那一小队科研人员早已结束了讲演,现在放的是某家蛋白块大厂赞助的脱口秀节目。在人造人区所能收看的有限几个信号台中,这档并不好笑的脱口秀总是跨台循环,占据绝大部分的播放时间,以及收视率。

  陆汀还是直直地盯着前方,黑掉的屏幕中,他看见倒映其中的自己,却没能把脸转过去。“你看出来了。”他小声说。

  “长得很像。”邓莫迟道。

  “是吗?其实我都快记不清了,我知道她长什么样,但突然要我凭空回想,就做不到,”陆汀笑了笑,微微偏过脑袋,母亲的容颜,她的年轻和苍老,在他心中仍然缺乏清晰的界限,他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老去的,“就像我现在,才这么一小会儿,又快忘记她刚刚说话的样子了。”

  邓莫迟点了点头,没什么话想说的样子,但他确实在认真地倾听。

  于是陆汀接着说了下去,怕吵到孩子,他仍然把嗓音放得很低,越低就越显露出那么一点落寞:“我五岁多之后就没见过我妈了,她去当志愿者,参加一个保密的封闭项目。她本来是个警察,Omega女性,硬是逼着自己,一直当上警长,比我强多了。可能是很有社会责任感的那种人吧。”

  “嗯。”邓莫迟低头看着膝盖,拍了拍他的手腕。

  陆汀也终于完全转过脸去,从侧面专心望着那扇眼睫,邓莫迟的睫毛生得很细很密,有时配合着阴影,看起来像是自带眼线,但又稍微打着卷儿,徐徐垂下的时候,便少了几分锋芒,让人觉得温柔。“差不多一个月前,我姐带我去了一趟我妈现在工作的地方,就在红门,那个军事基地后面,还要再翻过去几座山。我以为能见到她,后来只是隔着墙说了二十分钟话,这还是我姐找了老同学的关系,”顿了顿,陆汀又道,“没想到她搞得那么神秘,原来也是移民计划相关,现在居然都要上去了。”

  “应该带了任务,”邓莫迟说,“准备了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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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也就是说还会回来了?带着执行完的任务成果,不会像其他移民那样……”陆汀话才说了一半,就闭上嘴。

  把疑问和忧虑寄托在邓莫迟身上,未免太苛刻。毕竟连他自己这个“半当事人”都没法给出答案。

  邓莫迟却道:“你可以自己问她。”

  “你是说——”

  “还联系得上吗?”

  “私人不能……我试试我姐行不行?”

  “嗯,离发射还有三天。”

  陆汀拨出陆芷的号码时,邓莫迟默默抱起弟弟,把他往栅栏门后的卧室送,眼见着两个孩子都已经被抱了进去,陆芷还是没接电话。

  邓莫迟朝沙发上瞥了一眼,兀自走到厨房那扇封死的窄窗前,漆黑一片,哪有风景可看。陆汀明白他的意思,以往两人在一块,陆汀偶尔跟亲戚朋友通话,他总是会避免旁听。但陆汀从来都没介意过被邓莫迟听见什么,这一回,他起身走了过去,站在邓莫迟旁边,关掉蓝牙耳机,等待接听的“滴滴”声就清楚地从手环放出,一下接着一下。

  又自动挂断了一次,再拨回去,响了大约十多声,陆芷终于接了电话。

  “姐你睡了吗?”陆汀抢先道。

  “没呢,累死我了,”陆芷周围有些嘈杂,但几秒后就骤然静了下来,有关门的声响,“我还在酒店,查不出是谁干的陆岸就不肯罢休了,客人审完一个放一个,把新娘子一个人丢在新房,还不让我回去睡觉,疯子!”

  “有人要杀爸爸,还是在他的婚礼上,给他致辞的时候,”陆汀抹干灶台上的一颗水珠,大概是他方才切水果洗案板溅上去的,“大哥生气也正常。”

  “呼,要杀咱家老爷子可没那么容易,你大哥是想借机立威呢,也是做给爸爸看。”陆芷打了个哈欠,话锋一转,“你怎么了?一点半了还不睡觉?”

  “我是想问,你能帮我联系上我妈妈吗?”陆汀也没有再废话,“她要上太空了,我才在电视里看到。”

  “我想见她一面。”他又说。

  陆芷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方才的风风火火已经平复,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柔和:“见面的话……应该是没办法了,她所在的团队已经进了克洛特发射基地,全封闭状态,你在电视上看到的应该是提前录好的。要见面……除非爸爸开口。”

  陆汀愣了愣:“好。我去找他。”

  这话说出口,对他而言有些艰难。自从在相亲的事上闹掰,他还没跟父亲再单独见上一面。

  “哎,不是,”陆芷却忽然有些急了,“其实薛阿姨给你留了一封信!前两天去基地之前她交给了我,我本来是想婚礼结束后给你——”

  “但我们提前走了。”

  “是姐姐不对,怕影响你情绪影响婚礼,是我自私了,后来一忙,也忘了这茬事,”陆芷吸了口气,柔声道,“Lulu,你在哪里?我现在就叫人把它送过去。”

  “不用,”陆汀笑了一下,“姐,你为什么要道歉?把它的扫描件发给我就好了。”

  “我是想,你亲手拿到原件会更,”陆芷一时有些拿不准用词,“更开心一点。”

  “没有这回事儿,”陆汀还是甜甜地笑着,双目却空茫地望着邓莫迟的眼睛,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保持逻辑的稳定,“无论是当面说,拿原件看,还是拿扫描件看,知道她想告诉我什么就可以,都一样的。我妈她不想见我,要通过你转交,我也没什么非要见到她去说的。”

  陆芷似乎有些诧异,也有些难过,她还想再劝些什么,但最终也没说下去,又简单交代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大约两分钟后,陆汀的手环接收到一个新文件,他已经坐回沙发,打开手环的投影孔,把它对准上电视旁边那块残留火灾痕迹的墙面。

  “我刚才是不是有点阴阳怪气?”等待文件打开时,陆汀问道。

  “你在生气?”邓莫迟反问。

  陆汀很少看见他这种不确定的样子,每次看到,都好像和自己的情绪有关。现在他自己也摸不清楚:“好像没有。”

  邓莫迟没再追问,信件在墙上打开,他就和陆汀一同看了过去。

  这封信不长,手写字体大小参差,算上抬头和日期,一共只有九行而已,而作为一个母亲送给多年未见的儿子的留言,它甚至可以说是太短。

  信件内容如下:

  Lulu,我的孩子,

  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进入准备基地,中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上个月,我们聊了一会儿,我听到你的声音,就产生了退出这项工作的冲动……所以我不确定出发之前的见面会对自己的心理状态造成怎样的影响,又是否会功亏一篑。写下这封信,托小芷交给你,就是想要让你放心,我一直爱着你,但我正在做的是一项极为伟大的、艰难的工作,我立誓把一生奉献进去,为此不得不放弃陪你成长的时间,这是我一辈子的痛悔。但完成之后,我们必将团聚。

  永远爱你的妈妈,

  2099年9月8日

  “好吧。”陆汀晃了晃手环,雪白的投影在墙上熄灭,墙面再次恢复灰黄。

  “我到底在纠结什么?所有问题都被堵死了啊,”他又自顾自道,“这本身就是件特别简单的事,我妈干大事业去了,十几年没有消息,但她不是故意要放弃我,她是不得不,我也没什么委屈的,要尊重,要理解,我应该有这种担当。”

  对他这番自我洗脑,邓莫迟没有挑破,可是陆汀也无法接着跟自己絮叨下去了,他看着脚边熟睡的小狗,发了会儿呆,蓦地抬起头,拉了拉邓莫迟的袖口:“很困了吧?我们去睡觉。”

  “你想看发射吗?”邓莫迟突然问。

  “什么?”

  “可以晚几天出发。”

  “克洛特基地……”陆汀思索道,“能见度好的话,发射轨迹在特区应该可以看到。”

  “第四区也有一个观测角度,距离更近。”邓莫迟仰靠在沙发垫上,“我经常去。”

  陆汀的眼睛亮了,每当邓莫迟这样说话,带着股目空一切的干脆,他都觉得十分可靠,好像自己那些犹豫不决都能抛却了。

  “好啊,那老大带我去。”他轻声道,双手扶上邓莫迟的肩头,软软地舔他的嘴唇,两个人毫无目的地接吻,接了很多,邓莫迟一直清清明明地看着他,那么近的距离,还拢上他的后颈,无意般揉抚。

  陆汀被摸得很想做些什么,他在下雨吗?邓莫迟会这么说吗。可他看得出来,邓莫迟显然不会,至少在弟弟妹妹睡在几堵墙之外的情况之下,邓莫迟并不会产生那种冲动。于是他悄悄把那些乱糟糟的想法都咽下肚子,连同两个人交换的呼吸一起。那天他们直接在这张沙发上睡了,陆汀依偎在那副干燥稳定的怀抱中,听着潮湿的雨,不确定自己睡着的时间,却记得入睡前的念头——睡这么一夜过去,自己应该可以被体温捂干。

  然而次日一早,天气稍稍放晴,陆汀却还是只能趁邓莫迟把赖床的弟妹揪起来的工夫悄悄躲进浴室,一声不吭地擦拭自己。他做了梦,梦里邓莫迟和现实中一样,又凶又温柔,却叫了他的名字,和他说,你可以怀孕。

  陆汀警告自己,不能再回想下去耽误正事。

  距离发射还剩下三天,在这三天里,陆汀拉着邓莫迟,一同为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做足了准备。主要是采购方面,一部分买给弟妹,留在家里,一部分跟着他们一块前往远海,比如他承诺下来的、安装在Elnath里的先进设备。发射当天,两人早早出发,来到了第四区。

  算不上久违,但陆汀看着那些钢铁山丘,心中还是升起一股浓烈亲切,好比见到了阔别的老友。那栋灰白的安全屋立在飞船下方的土地上,它还是老样子,被地下雷管环绕,也曾经就是在这里,邓莫迟给他厚实的铅垫,让他穿在靴子下面防辐射用,邓莫迟还看着他说,你让我的情绪产生了变化。

  他发情了,惶恐地躲在屋子里,靠在门板上吞下过量的抑制剂,邓莫迟给他发:不怕。

  现在邓莫迟驾驶着他的Elnath,带他路过这一切,最终在观测点停下。

  陆汀望着眼前此景,不禁瞠目。

  那是座巨大的、称得上宏伟的基督像,因此也显得神圣。飞船下降到距地表约六十米的高度时,正好在它头顶上空。石料已经被侵蚀变色,布满风尘仆仆的灰斑,但还是能隐约看出它曾经的雪白。

  在都城生活了这么多年,陆汀竟不知道它的存在。

  邓莫迟把飞船悬停好,打开舱门,直接顺着吊索滑了下去,陆汀紧随其后。神像的肩膀不宽阔,沿着十字形打开的手臂走,必须小心翼翼。

  最终两人在颈侧站定,雨过天晴,能见度比预想中好,垃圾堆在视线下方层峦叠嶂,倒也像是“一览众山小”。

  “以前是森林公园,后来地表下陷,这座神像留了下来,”邓莫迟解释道,“是附近最高点。”

  “你以前是怎么上来的?”

  “爬。”邓莫迟举起望远镜,“用钩索。”

  隔着防毒面具,陆汀看不到他的神情,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一个身影,是从多少岁开始,身边这人独自攀在神像的华袍上,费了多大的力气,笔挺地站上它的肩头,又看到了多远的大地,静静地目送多少只被狂热憧憬所填满的飞行器冲出大气,飞离这颗星球。

  当时的邓莫迟在想什么?抱着怎样的执着和冲动?陆汀只知道,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他的所思所见都游离在同龄人之外。

  陆汀也把望远镜举了起来。

  午间阳光炽烈,他们都流了汗,两点整,一支遥远的火箭在他们的望远镜中冲上云霄。

  陆汀在心中与母亲道别。

  之后两人径直向远海进发。陆汀又一次断掉了所有定位通讯,包括Elnath的卫星系统,雷达显示它还停在毕宿五的腹舱中,实际上,它已随它的主人来到了几百公里外的荒野。一如信马由缰,陆汀一路都快活,他觉得这是流放,却是自主的,更是私奔——管它是不是,反正他要跟着邓莫迟跑到天涯海角了!

  哪怕再也不回去,脱下锦衣,推开玉食,他也毫无遗憾。

  不过邓莫迟显然没那么多轻飘飘的浪漫主义想法,他始终抱着严肃工作的态度,一丝不苟地判别航线,先在海岸线的荒港把那个自制潜水器吊起来,一块往目的地运,等看到那群岛礁,到达了那片海域,他就把飞船在海面上停好,也不着急下海,在陆汀为他准备的工作室里忙碌起来。

  图纸已经事先看过无数遍,甚至在普索佩酒店,事后的那个夜晚,他也在失眠的时候打开手机端详,因此上手很快,才不过半个小时,陆汀就听到了焊接枪运转的声响。

  已经到了傍晚,远洋海面上的日落出奇瑰艳,也很漫长,陆汀不想让邓莫迟错过。他麻利地做了炖菜和炒饭,在晚餐时,邓莫迟看到了最后一抹余晖。

  缺少信号和人际交往的日子的确十分简单,对陆汀这种习惯自闭的人来说,也没有太枯燥。每天除去一些家务之外,他还会帮邓莫迟干点杂活,但毕竟不是个优秀的工程师,细致的工作还得邓莫迟自己动手,每当这时,陆汀就会读书。邓莫迟从家里给他拿了很多旧书,小说、诗集、晦涩的数学题,各种都有,阳光之下,那些书页闪闪发亮。

  第四天的工作结束之后,陆汀看完了上下两本《悲惨世界》,邓莫迟完成了第一个零件,他熬了通宵,天不亮就自己下海了。陆汀醒来时颇有些惊慌,在耳麦里听到那人的声音才放下心来。

  “快好了,马上就回。”邓莫迟这样说。

  “然后休息一天,”陆汀揉着眼睛笑,“不然以后不给你做饭了。”

  之后陆汀洗漱干净,尽职尽责地跑去厨房餐厅共用的舱室准备早餐,把煎蛋放上烤好的吐司时,飞船底部的舱门传来动静。

  陆汀端着餐盘出去,一下楼梯,正好看见悬梯收回,邓莫迟背对着他,灰衬衫湿了一背,洇出脊沟劲瘦的线条。

  “早上好!累了一晚上,你得马上吃点东西,”陆汀看得有些发怔,“下面还顺利吗?”

  “嗯。我还找到了这个。”邓莫迟转身,抹了抹额角的汗,从腰包里掏出一颗玻璃球,或是水晶?碧绿和透明相间,比握紧的拳头大上一圈。他接过盛得满满当当的餐盘,把那颗剔透的球体递给陆汀,在陆汀看来,这就像是他在海中找到巨蚌,为他捕来一颗稀世的珍珠。

  “零件是完全匹配的,装上去之后触发了机关,反应堆后面弹出一个扁长的抽屉,”邓莫迟明显饿坏了,直接用手拿起一块香煎牛肉肠,边吃边说,“里面装着三颗这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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