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_明月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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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那太监原以为镜容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却没想到对方的力道居然这么重。脖颈被这么一击,他再也没有力气了,也不敢再动旁的歪心思。

  迎着佛子清冷的眸光,这阉人规规矩矩地爬过去。

  面前镜容这样,有些吓人。

  明明是清冷着面色,神情、目光并没有多狰狞可怖,可葭音还是忍不住微微一吓。即便是不作任何表情,他身上依旧有着那道与生俱来的肃穆之气,让人又敬又畏。

  葭音想起来,镜心曾和她说,全梵安寺上上下下,他只怕镜容一人。

  小太监跟着他,乖乖往倚桃宫的方向走。

  她身上还穿着镜容的袍子,不便见人,镜容便让她在墙后面藏着。见到镜容,倚桃宫的守门宫人也是惊了惊,镜容面色平淡,同那小宫女说了刚刚发生的事。

  只是言语之间,他刻意隐去了她的名字。

  他的低沉而冷静的声音很是好听。

  小宫娥不由得红了脸,羞怯地不敢抬头看他,闻着身前那道清冷的檀木香,连连点头

  “镜容法师放心,我家娘娘一定会严厉处置他”

  小丫头言语恭敬,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葭音躲在宫墙后,看镜容朝自己走来。

  他踩着满地的月色,清风拂动他的衣袍,婆娑的树影落在袈裟上,佛子面容清俊,不染风尘。

  像是降临于世间的神仙,风姿皎皎,遗世独立。

  她委屈巴巴地站在墙角,似乎有些害怕他。

  见他望过来,葭音吸了吸鼻子,眼底含着雾气,好生可怜地看着他。

  她不敢说话,不敢上前去,也不敢同他笑。

  月光落于那一双清明自持的眼眸中。

  他方一低头,无意间瞥见少女露在外面的玉足。

  仅是短暂一瞬,镜容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她的脚很小,跟她的手一样小。

  却很白。

  纤细的脚踝处,有一颗醒目的红痣。

  像是雪地里娇艳欲滴的玫瑰,安静又恣意地盛开,昳丽的花瓣包裹着蕊心,娇柔得不让人去触碰。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在心底里轻轻“呀”了一声,将提着的衣摆放下。

  袍子很长,刚刚走路时,差点让她绊摔跤。

  一路走来,葭音的脚红透了。

  不光如此,她的眼睛也红通通的,像被抢走了萝卜的小兔子。

  红眼小兔子往后躲了躲,用袍子把脚遮起来。做好这一切后,她仰起脸,只见对方只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一个人往万青殿的方向走去。

  她急忙喊

  “镜容法师”

  他的步子未停。

  葭音快要急哭了,“我的衣服、还有鞋子,都在您那里”

  镜容这才顿住,一转过头,只见她不安地咬着唇,面颊上是两坨红晕。

  他声音不咸不淡,“跟着我。”

  葭音却站在原地。

  正当他准备疑惑发问时,只听小姑娘脆生生一声

  “镜容法师,我走不动了”

  从万青殿狂奔到后花园,再从后花园走到何贵妃的倚桃宫。

  她感觉脚边被小石子划伤。

  闻言,佛子眉心微蹙。

  “你背着我,好不好嘛。”

  她真是惯会撒娇。

  小姑娘咬着嘴唇,像是在强忍着脚心的疼痛,上前小心翼翼地揪了揪他的袖袍。

  委委屈屈地“好疼”

  镜容的眸光动了动。

  可他的睫羽太长、太浓密了,如小扇一般垂落下来,轻轻遮挡住了眼底的细光。

  片刻,镜容道“自己走。”

  她没让人失望地摔了一跤。

  衣袍委地,小姑娘无助地蹲坐在那里,一双眼直勾勾望着眼前的男人。

  一张小脸红通通的,衣袍也被摔乱了,领口下露出一对精致的锁骨。

  也许真是被她逼得没法儿,也许是心中善念作祟,镜容居然走上前,伸出手。

  在葭音愣神之际,一个打横,竟直接将她抱起来

  他抱着她,抄了无人问津的远道,一路往万青殿走。

  耳畔的风声很快。

  她的心跳也很快。

  葭音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揪住男人胸前的衣裳。他的怀抱很宽,很暖和,还带着她熟悉的香气。

  少女抬起脸,望向他。

  只看见那一点如玉的、清冷干净的下颌,还有他紧抿着的唇。

  镜容的唇有些薄,让她不禁想起戏本子里的一句话

  薄唇之人,最是薄情。

  那他也薄情吗

  那他在出宫之后会不会忘记她,忘记一个叫葭音的姑娘,忘记这一晚,春风旖旎的夜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的脸很烫,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急促。

  镜容没有低下头,双眼目视前方,未看她一眼。

  但葭音隐隐约约觉着,对方是在注意着自己的。

  不然,在她方一靠进他胸膛的时候,她能感觉到镜容的背微微一直。旋即,他轻咳出声。

  像是有风灌入他的喉咙,佛子眉心微蹙。

  她大胆地贴向镜容的胸膛,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但他的心跳不似她那么急、那般猛,他冷静、平和,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自持。

  他的胸膛也很热。

  葭音不明白。

  明明是一样温热的胸膛,为什么有的人能心跳如雷,有的人却能如此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

  前脚刚迈进万青宫,方踏入院子,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里面的二师兄镜无。

  小姑娘吓了一跳,镜无看到镜容怀里的她时,也是面色一滞。

  倒是镜容,十分镇定自若地喊了句“师兄。”

  坦坦荡荡,没有丝毫的心虚。

  好像他怀里抱着的不是女人,而是个冷冰冰的大石头。

  “师师兄”

  六师弟镜采走进来,看见镜容怀里的葭音,也是吓了一跳。

  他何曾见过三师兄这般模样夜不归宿,抱着一名女子回来,那女子身上穿的还是他自己的衣裳。

  只一眼,镜采便觉得羞臊,赶快低下头,不敢去看他们。

  “三师弟,你这是在做甚”

  镜容面色轻缓,声音亦是淡淡,没有回镜无的话,只道“师兄,麻烦取些金疮药。”

  镜无虽然不解,但也愿意相信自家师弟的为人处世。

  他是师父最喜欢也是最得意的弟子,破戒这种事,他相信镜容做不出来。

  许是有旁的原因吧

  镜容抱着她,走进房间。

  屋内燃着灯盏,迷蒙的一道暖光,笼在葭音身上。她被佛子平放在床榻上,不一阵儿,镜无送来一瓶金疮药。

  他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少女,欲言又止。

  镜容面色未变,将药瓶递给她。

  “上药。”

  清清冷冷的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葭音看见他凸起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她低低“噢”了一声,接过来小药瓶。

  镜容是正人君子。

  他转过身,没有看她。

  只是她刚打开药瓶,就听见对方轻声道

  “那串佛珠,是师祖留给我的。”

  先前她因好奇,乱碰的那串珠子。

  “师祖他圆寂有十一年了。”

  葭音一阵恍惚,还未回过神,对方已经走出房间,来到院中。

  她的耳边依稀残存着镜容的话。

  于他们僧人而言,佛玉珠很重要,旁人不得乱碰。

  更何况,这串珠子,是他过世的师祖亲手所做。师祖德高望重,一生积善行德,是镜容幼时仰望的、神一般的存在。

  说这些话时,他的声音很轻柔。

  葭音想,他一定想起了仙逝的师祖罢。

  若有若无一声轻叹,顺着温柔的晚风,飘到少女耳边。镜容背对着她,但她大抵能猜到对方面上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听着佛子的叹息声,她的心隐隐有些发疼。

  葭音这才将袍子掀起来。

  脚上沾了些泥,方才等镜无金疮药的时,镜容命六师弟打了一盆温水。她将细白的小脚放进去,水温热热的,很舒服惬意。

  葭音紧攥着药瓶她脚上哪里有伤

  虽然脚心没有被石头划伤,可她生得细皮嫩肉的,脚底板被石子硌出好几道印痕,如今那痕迹淡淡的,还未消散。

  她弯下身,假意倒出一些药粉,圆了之前的谎。

  回想起镜容的话,他刚刚的声音很低,一股羞愧之感从葭音的心头漫上来,游走在少女的四肢百骸。

  殊不知,万青殿外,一对立在院中的男子,在谈论怎样的话语。

  镜容从头到尾一直都很从容坦荡,毫不遮掩地将后花园中发生的事同自家师兄讲述了一遍。

  如此光明磊落,倒让镜无有些不好意思。

  他自然是了解镜容的脾性。

  镜容从来都不撒谎。

  只是听着听着,他忽然叹息一声,低低的一声叹,宛若一道幽幽的夜风,拂至佛子面上。

  只听师兄忧虑问道“镜容,你去何娘娘宫里时,可曾有避讳再者,即便你小心翼翼避讳过,万一那阉人同何贵妃说了今晚后花园的事,若是这件事传出去了,三人成虎,定是免不了好一阵流言蜚语。”

  镜无暗暗为自家师弟捏了好一把汗。

  “况且,你如今又把她带回来。虽说镜采自然是信得过的,但隔墙有耳,让旁人知道了,你镜容法师屋里藏了个女人”

  他打住了话,不再往下去说。

  镜容自然知晓,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是在担心他。

  “师兄。”

  静默少时,一直一言不发的男人敛了敛眸光。月色洒落,映在他清俊冷白的面容上,佛子眼底是不灭的皎皎风骨。

  “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没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镜容就不怕旁人说风凉话。”

  他不在乎,他一向不在乎。

  他一颗真心,日月可鉴。

  镜无转过头。

  额间朱砂之下,是一双镇定自若的眼,看得镜无一时间有些失神。须臾,他喟叹一声

  “师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也难怪,师父这么喜欢你。”

  梵安庙七十二弟子,只有镜容,最合清缘大师心意。

  镜无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涩感。

  瞧着自家师弟,镜无知晓自己这辈子也难及对方的境界,忽然,他眸光一转,将眉头皱起。

  “你胳膊这是”

  他受伤了。

  还伤得不轻。

  胳膊上被锋利的刀刃划出一个口子,衣服上也浸了殷红的血水,许是许久没有处理,一些血液已经凝固。听见二师兄这样说,镜容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胳膊上还有伤。

  这是刚刚被那阉人用匕首刺的一刀。

  刀尖刺入肉身之瞬,他眉头分毫未动,下一刻,一手将那人匕首击落,又以刀刃对着自己,用匕首柄于阉人颈项落下重重一击。

  他云淡风轻,师兄却大惊失色。

  “这么深的口子,你何不包扎”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忘了。

  师兄还在埋怨他“你手臂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把她抱回来,真当自己是铁做的身子,刀枪不入么”

  若是这路程再长些怕是这一条胳膊都废了

  镜容平静地笑笑,转眼就被他拉过去敷药。

  镜无边帮他处理着伤口,边咬了咬牙这个三师弟,真是让他又爱又恨

  “你不必把她抱回来的。”

  “她脚上有伤。”

  “她脚上有伤,那你胳膊上就没有伤了么”

  “不要紧的,师兄。”

  镜无手上的力道故意放重了些。

  他似乎在惩罚镜容,面对师兄的脾气,镜容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他笑起来目光轻缓,像是一阵温柔的风,吹动了佛子眼底清澈的湖泊。

  原本平静的湖面上,突然泛起了一道粼粼波光。

  镜无隐约觉得,三师弟变得好像与往日不一样了。

  可是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不明白。

  夜色暗沉,二师兄替他包扎完伤口,就气得走出了院子。镜容垂下眸,兀自收好药瓶纱布,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进了房间。

  没想到,她已经睡下了。

  呼吸均匀,睡得很稳。

  镜容抿着唇,脚步轻轻走到书桌前,桌上青灯未灭,他手指修长,翻开一页书卷。

  这一卷,是清心经。

  佛子淡淡垂眸,方欲翻动一页,忽然听到床那边的声响。

  他没有回过头。

  却听着,那丫头突然跳下了床,似乎连鞋子都不穿了,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

  清心经上,笼了一层极淡的人影。

  “不要胡闹。”

  他温声命令道。

  对方却根本不听他的,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少女娇俏的轻笑,下一瞬,胸前一道力,一双手将他紧紧抱住。

  他捏着书卷的手一顿。

  “法师。”

  她声音娇柔,低低地笑着,双手从他的胸膛处,攀上佛子的脖颈。

  少女将他环着,身上清幽的香气传来,甜丝丝的。

  “法师,我是葭音。”

  她伏在他耳边,声音如云似雾,鬓角边的鸦发轻轻蹭着他的耳朵。一瞬间,镜容感到从心底升起的愠意。

  “镜容法师”

  对方几乎要咬着他的耳朵,送出一口温热的呵气。

  他转过头,刚想厉声训斥,却见少女两眼迷惘朦胧,睡意醺醺。

  镜容一怔。

  原来是梦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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