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57_来路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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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57

  太久没有听到“你爸爸”这样的称呼了。

  多久了,八/九年了吧。

  在积累认知的年龄段,她的生活里没有“爸爸”的痕迹,当然,也没有“妈妈”的。为什么会在一瞬间击中泪腺,以至于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张若琳不知道。

  这个他人习以为常的称呼,这个于她而言陌生的称呼……

  从巫市搬到滇市以后,外婆从没提起过巫市的人和事,亲戚偶有说起,都会被外婆打断,家里偶尔会接到监狱的电话,外婆也没让她听,她也不过问,只是从外婆说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里判断出这些来电与其它不同。

  她是后来才知道那些电话是从监狱打来的。

  高中有一次紧急回家拿复习资料,外婆没在,铃声大作,她便接起。

  一声“喂”,撞上对面一声“妈”,两厢寂静。

  外婆有一儿一女,守寡多年把儿女拉扯大,受尽冷眼,好在女儿争气,考了大学嫁了如意郎,虽是远嫁,但年年回来探望,给老太太买了新房,装修还是时下最好的,还帮衬弟弟做生意。

  眼看多年寡妇熬到头,只等着享清福了,却不想一朝变故,没了女儿,女婿进了监狱,儿子为了躲债远走他乡不知踪迹。

  老婆子临老了,还要再拉扯一个半大不大的外孙女。

  说亲,从小没长在身边,到底没有感情基础,还不知道会不会养出个白眼狼来;说不亲,又有这份割舍不掉的血缘。

  在亲朋邻里眼中,老婆子好日子没过几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有可怜她的,也有见不得人好偏爱看人落魄的,平日冷嘲热讽捏软柿子一个不落。

  张若琳当时愣了愣,才缓缓喊了声:“舅舅?”

  那边没说话,张若琳又道:“舅舅,我是若琳,外婆出门了,你在哪里啊舅舅,你快回家吧,外婆很想你。”

  那边才慢慢吐出两个字,一顿一顿地:“若琳?”

  “是我,舅舅,您还记得我吗?”

  那边忽然传来男人隐忍的哭声,压抑而沉重。

  张若琳不知所措之时,听到一声由远及近的声音:“张志海,立即中止通话。”

  紧接着电话突然被掐断。

  张志海。

  不是舅舅,是爸爸。

  那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只有一声“若琳”,苍老沙哑,已经无法再与记忆中硬朗的声线重叠。在那以后,她也再没听到过。

  上学期她曾向刑法老师问过中止通话的事由,情形很多,她推测那一次是因为通话对象和报告的不匹配,加上她前言不搭后语,会被怀疑有暗语的可能。

  监狱对于落马官员的电话总是格外注意,实时监听,有情况立刻中止通话。

  那一次,是她十岁以后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父亲的痕迹。

  今天,是第二次。

  父亲要回来了,这个消息,她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得知。

  可不是陌生人吗,在陈妈妈叫出她名字之前,她还以为对方并没有认出她。

  而现实是,不仅认出了,恐怕早就知道了她的存在。

  那么陈逸呢?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从看到他书桌上她那本刑法书的时候,她就应该明白了不是吗?

  只不过自欺欺人,埋进他温暖的胸怀就忘记了周遭有寒气正在向她包围,甚至在他怀里缓缓睁开眼,向那些寒气无声地哀求——离我远一点,让我再沉溺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周围人总说他们在一起时间不长相处模式却像老夫老妻,可是只有她自己清楚,他们做尽了情侣之间会做的事,拥抱亲吻约会、在家一起发呆看星星,可是从未讨论过对方成长经历和家庭环境,所以聊天很少,除了学习,就是休闲,或者无关紧要的琐碎日常。

  那么默契,从未试探。

  因为彼此已经心知肚明。

  而这种心知肚明并不是因为了解得多么透彻,而是心虚,是雾里看花,隔着岁月不敢窥探。

  他们从未真正贴近。

  孙晓菲曾说,看他们俩谈恋爱,觉得美好得不真切,不像凡人谈恋爱。

  “美好”大概只是朋友间委婉的说辞,“不真切”才是真的。

  隔着一层纱,如何真切?

  他明明知道她就是那个张若琳,却不动声色,这更加证明,他早就知道了。

  如果不知道,他应该会随口聊起,“你记得我和你说过你和我朋友的名字一样吗?”然后还会说说这位朋友的三两事迹,作为“缘分、巧合”的论据和谈资。

  可他没有,她也没有。

  如此欲盖弥彰的实事,却被她惯性忽略。

  她知道,自己是故意的,故意不去想,不去探究,仿佛这样就可以永远不去触碰,可以与他继续这样隔着一层纱亲密相处,贪婪地自私地汲取温暖。

  总比撕开了,发现原本混沌着可以浑水摸鱼的空间被割裂成了两个世界,要强得多。

  就像现在。

  “陈……”张若琳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又顿住,“阿姨,如果今天没有恰巧碰到,您会特意找我吗?”

  “不会。”陈母答得干脆。她放下手里的勺子,两手交叠,注视着面前全身浑然紧绷,眼神却越来越坚定的女孩,抿了抿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没有什么目的,也不是为了干涉什么。”

  这是自然,棒打鸳鸯这种事,陈妈妈做不出来,只是她也不会所管闲事,既然约她出来了,就有她的理由。

  理由与目的之间,也许只是意思表示强弱的区别罢了。

  张若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倏然恢复了思考的能力,甚至比平时思维更加活跃,仿佛心里已经在舍弃什么东西,所以无欲则刚。

  她扯出一张餐巾纸把眼泪擦掉,又把纸巾放好,才道:“您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在陈逸身边。”

  “刚刚,”陈母答,见张若琳眼神里明显的惊讶,她淡笑,“你信吗?”

  “嗯,我相信。”她的陈妈妈,不屑于对一个晚辈撒谎。

  “过年时,陈逸曾经对我们说过,他遇到你了,由于更早的时候他曾经旁敲侧击问过你家的事,所以我和老陈都明白,他既问了,就意味着他已经有了什么行动,”陈母顿了顿,抿了一口茶水,“你也知道,从小我们对他就是放养,所以具体他想干什么,我们并不清楚,也不想过分干涉,如果他能够多多照顾你,我们也觉得是好事……”

  “但我没有想到……”陈母停住,视线看着张若琳,探究而迟疑。

  没想到,照顾的方式是这样的,对么?张若琳想。

  “你们谈恋爱了对吗?”陈母终究还是要一个准确的答复。

  其实已无需多问,在进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张若琳的眼神就已经诠释了一切。那眼神,不是看她多年未见的陈妈妈的眼神,那更像是丑媳妇见公婆的眼神。

  加上她能自己打开家门,家里有专属拖鞋、水杯……

  陈逸是个领地意识极强的人,除非对方是最亲密的人。

  张若琳点点头:“嗯。”

  “多久了?”

  “快三个月。”

  “那不长。”

  “嗯。”

  “你有什么打算吗,关于工作,关于未来。”

  张若琳隐约察觉话题的走向,却不想多思考,答道:“我从小就想做法官,会朝这个目标努力,现在只想好好学,提升自己,未来……其实像我如今的条件,只能慢慢摸索着前行,不敢做太长远的计划,毕竟一个小小的变量都可能把所有计划推翻,我的人生,试错率为零。”

  “法官……”陈母若有所思,“若琳,你知道法官属于公职人员么?”

  “知道。”

  “考公职,需要政审,这个是不是不曾有人告诉你?”

  “知道的。”

  “那你明白政审意味着什么吗?”

  张若琳微微怔忡,她看过北京和滇市的公考信息和职位表,了解考试的所有流程,笔试、面试、体检、政审,她是知道的。这些其实大四再了解也不迟,但她心之所向,早早提前搜索过相关信息,但没有很细致地了解所有程序的含义。

  陈母从她的表情里洞悉,也只是轻轻叹气,没有前辈引导的孩子,真的很可能走许多的弯路。

  “若琳,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志海这样的身份,你是不可能通过政审的,他是你的直系亲属,避不开。”

  张若琳完全窒住了。

  “不仅是你,你的孩子也不可能走这条路了。你可能……不,你必须得放下这个理想。”

  张若琳绷直的身体忽然就垮下来,整个人虚靠着椅背,手耷拉在膝盖上,不知该如何接话。m..coma

  良久,她缓缓直起脊背,淡淡开口:“阿姨,您能和我说说我爸爸吗?”

  “过去了也就过去了,知道一些细节对你来说没有益处,法律没有冤枉他,但所有事情都有两面性甚至多面性,人性中的矛盾太多了,在有些位置上,能够平衡好,是智慧,平衡不好,也不代表他罪无可恕,万物皆有裂痕,他始终是你的父亲……”

  张若琳:“我没怪过他,我没有资格,也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了。他没出事的时候,也不怎么在家,都是您在照顾我……”

  张若琳顿住了,觉察此时说这话已无意义,徒增尴尬。

  陈母摩挲着茶杯的手指轻颤,眼神空茫没有焦距。

  张若琳咽了口唾沫,转了话头:“陈叔叔还好吗?”

  陈母视线回归:“挺好的,就是脾气还是暴躁,在外边好好的,回家就爱发脾气,这一点好在陈逸没有随他。”

  张若琳抿抿嘴,也挂上浅淡而不及眼底的笑。

  陈母敛了敛神,略微郑重地说:“若琳,当初也是身不由己,按我们两家的关系,如果没有及时斩断联系,不管事实上有没有牵扯,都会被人揪着不放,我是个妇人,不了解其中的弯弯绕绕,可有些联系一旦断了,再恢复也回不到从前,你能明白吗?”

  既然陈家能够知道她父亲提前出狱的消息,也就是这么多年一直暗中关注着,但是又能怎么样呢,隔阂一旦有了,就很难消弭,也许会一直存在。

  “我明白。”

  陈母重重叹气,“孩子,如果你们能够走到婚姻那一步,这些往事这些关系也许会让你们为难,渐渐地消耗情感,而如果注定走不到那一步……”

  “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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